讀完《馬橋詞典》之后，有些悵然若失。不明白，當時的那些批評家為什么要無聊地去發(fā)起一場這樣稀奇古怪的使我印象深刻的戰(zhàn)斗，使得《馬橋詞典》在我心中落了根。《馬橋詞典》讓我有些失望，作為小說的《馬橋詞典》讓我有些失望。

作為文學，《馬橋詞典》是不用懷疑的，原創(chuàng)性和質(zhì)地，無疑都經(jīng)得起歷史的檢驗。我不知道韓東和朱文他們是否真的恪守不看《馬橋詞典》的諾言，然而當這本書擺在他們面前而不去閱讀時，確乎有些可惜了。

《馬橋詞典》延續(xù)了韓少功的“尋根”傳統(tǒng)，努力挖掘深藏于民族的種種特性，努力尋找著深邃高遠、宏大深刻和嚴肅崇高的人性。看完《馬橋詞典》之后，我對于本書的印象并不是清晰的，人物和面目都模糊了，但剩下的那點彌足珍貴。作者對于馬橋人的習俗的立場，對于流傳于民間的傳說的神往，讓我記憶深刻。

《馬橋詞典》引發(fā)“馬橋”事件主要是由這本小說的形式引起的。其實，從形式上來講，《馬橋詞典》與《哈扎爾辭典》并無太大聯(lián)系，反到讓我聯(lián)想到了《世說新語》。從語言和形式上，《馬橋詞典》要簡明得多，而《哈扎爾辭典》則致力于含混與迷幻。尤其我看的是修訂后的版本，故事的線索和敘述清晰無比，讀者只不過坐在語言的小舟上暢游了一番，就走完了整本書。

我在讀完之后的一段時間一直保持著這種感覺，我在想，《馬橋詞典》有什么缺陷呢？形式上有創(chuàng)新，故事講得引人入勝，有滋有味。夾雜著那些對于歷史和人生的見解也很贊同。

一本小說徒有形式，是不必驚慌的，一本缺乏原創(chuàng)性的徒有形式的小說，甚至也不值得批判。然而，《馬橋詞典》在我感覺卻恰好是一篇徒有形式的小說。一個小說的形式套在了散文里，它能引起我短暫的連續(xù)的深思。卻在讀完整本之后，缺少了那種巨大的沖擊力。

《馬橋詞典》缺乏什么？虛構(gòu)。整本書，看起來太真的，整個故事，整個人物，甚至可能是作者虛構(gòu)的事件與人物也是真的。虛構(gòu)，或者說虛化的能力。同《世說新語》一樣，故事同樣是真實的，或者說，是以真實為依據(jù)的。作者的想象雖然注入了其中，但是作者致力于得到的效果是“真”，而非“假（虛）”。有些小說中作者雖然明顯地暗示讀者故事真的，但是我們明顯感到故事是假的。而《馬橋詞典》則不然，我愿意相信整個是真的，即使有些荒誕不經(jīng)，即使讓人感到難以接受。馬鳴雖然說出了哲學大師的言語，雖然行為像一個古希臘犬儒派的哲學大師，但我認為，只不過是作者介入了其中，他甚至把自己的理想化的馬鳴呈現(xiàn)出來。這是真的。鹽早那過于夸張的身體素質(zhì)，不說話變成啞巴，以及鐵香、戴世清的傳奇故事，這從書中跳出來看都存在著大量的虛構(gòu)成份。然而沉浸其中，不知道所謂鬼神，不知道所謂理性，那么這些故事是真的。

而莎士比亞戲劇呢？——剛巧讀莎士比亞的戲劇，引發(fā)了一些奇幻的想法。說實話，在我讀過許多莎士比亞的劇作之后，我是很疑心他怎么在西方爬越到這么高的地位的。內(nèi)容呢，無非宮廷的殺戮愛情，三角或四角戀。人物一出場就會發(fā)出夸張的語言，故事還沒發(fā)展，你就能猜到后來的'情節(jié)。除了《漢姆雷特》可以結(jié)構(gòu)出遐想的人生難題外，許多劇作有什么深刻思想嗎？女人歡欣地愛戀呀，苦惱啊，男人也像女人一樣裝腔作勢。我懷疑莎士比亞的人物一旦真的還原到我們的現(xiàn)實生活里，我都要嘔吐了。——一切是假的，你看一幕就知道后面都是假的。無論從人物的劇情還是夸飾的語言，一見鐘情的愛戀，山盟海誓，巧合到不自然的情節(jié)。然而我們喜歡看，那俏皮的語言，長篇的獨白，發(fā)熱病似的愛情誓言等等，這一切仿佛飛離了那些人物，化入我們的心間。我們越知道是假的，我們卻信奉那些言語是真的。

小說致力于真嗎？小說要讀者相信是真的嗎？回憶一下內(nèi)心傾慕的小說，到并沒有此傾向。相反，它們往往明顯是虛假的。即便是所謂“現(xiàn)實主義”的巴爾扎克，他的小說似乎也是假的，假得夸張。人的虛偽、功利、貪婪、善良、仁慈無一不像著極端前進。人是一個概念，是的。或者我們說小說不是概念，但小說的人物恰恰應該表達一種概念，一種極致的概念。所以，越集中、越凝練的小說里概念越為清晰和尖銳，而通過這種夸張、異化、變性，我們的身心仿佛在閱讀中走過一次想象的旅途，也許我們會遺忘整個故事、主人公和一切文字，然而那種感覺沉淀下來，化為一種概念，烙印在我們的心田。

《馬橋詞典》似乎涉及的太多了，它像一本苦難的詞典，敞開著胸懷。作為一本散文，去探究的時候是包羅萬象、值得尋味的。但作為一個小說，一次精神的旅行，則給人留下了模糊的印象。好像這段漫長的故事沒有講完，書就完了，總在渴望著更多的故事在延續(xù)，然而沒有了。

小說也許在中國起步太晚了，點亮這短暫歷史的星光更是寥寥。《紅樓夢》或是魯迅，而矛盾的《子夜》的修改，更讓人覺得啼笑皆非。當代的作家來說，張承志在《心靈史》后悄然不見了，史鐵生也在《務虛筆記》后寫散文去了吧，余華在中短篇的“井噴”之后，《兄弟》也讓人批得體無完膚。不知道是否那一代人與現(xiàn)實貼得太近了，使他們想象的翅膀剛一起飛就感到氣喘吁吁。那持續(xù)的虛構(gòu)，那浪漫的詩意哪去了？難道都化成意淫不斷的網(wǎng)絡小說散落在巨大的虛無里了？

誰曾渴望用散文來指導人生嗎？我站在原地，不管向前向后向左向右原地不動都能找出萬千的見解和理由來支持和反對我。我并不青睞散文，并不指望誰能發(fā)出發(fā)人深省的見解和哲理。歷史在混雜的真知灼見中并沒有吸取任何教訓。

我似乎還是期待和渴望著，小說能拱起文學的脊梁，它的另一半是詩歌。似乎更期待著，依靠那純粹的精神，能安慰、彌補、提煉平庸的人生。